本文轉(zhuǎn)自:北京青年報
巷陌微光
我們倆的半生緣
◎劉寧
遇到我的那一年,她43歲。
記憶中的她,代表著幼童對于安全感的所有意義。無數(shù)個午后,伴隨著李鐵梅《紅燈記》“我家的表叔數(shù)不清”的哼唱和有節(jié)奏的拍撫,小小的我進入夢鄉(xiāng)。從小就手心熱,她清涼的臉頰是我一雙小手最合適的安放地,捧著她的臉頰成了入睡規(guī)定動作。
記憶中的她,滿足著女孩對于美的一切追求。清晨起來,我定是要變換發(fā)型才肯乖乖吃飯的。她那雙魔術(shù)師般的手,總能利用有限的發(fā)飾工具編出多樣的花辮兒。還有人生中的第一件旗袍,也是拜她所賜——粉紅的緞面,胸襟和裙擺兩處各繡幾朵梅花。
家境良好的她,解放前就小學(xué)畢業(yè)文化水平,寫得一手好字、識得五線譜,也曾當(dāng)過老師。隨著丈夫響應(yīng)國家號召,從大東北的省會來到西南三線小城,那時的她一定面臨了很多我無法想象的困難。
物質(zhì)貧乏的年代,她用勤勞智慧的雙手給孩子們帶來力所能及范圍內(nèi)最豐富的生活。所有的面食她都手到擒來,一家老小的毛衣毛褲都是她一針一線織出來,家里的門簾、桌布、沙發(fā)墊、窗簾,也都是她用縫紉機一腳一腳踩出來。
小的時候她上夜班,我坐在車間的角落里玩,看著她彎腰在數(shù)不清的機器部件里穿梭,擰幾下扔到一處,不知過了多久零件堆成了小山,我便知道她快下班了。退休后她為了貼補家用,用木板和泡沫自制保溫箱賣起了冰棍。夏天悶熱難耐,她在廣場一站就是一晚上,聲嘶力竭汗流浹背,自己卻不舍得吃一根。
在我去北京上大學(xué)的那一天,火車鳴笛快要啟動的那一刻,她踉蹌地跑上車,摟著我的頭輕輕貼了一下額頭,我聽見她哽咽的聲音,而后她從喉嚨深處微微笑了一聲,低頭快步下車。這么多年,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這一幕……
我的孩子四歲時,是她最后一次來北京。身體原因,她無法再長途奔波。后來,她開始忘記——從剛發(fā)生的事情很快想不起來,到找不到家,再后來不認識我們……去年國慶期間,我?guī)Ш⒆踊厝タ此?,她已不能正常表達,依靠鼻飼維持營養(yǎng)。
回北京那天早上,我去床榻前跟她告別,她清楚地問我:走啦?驚訝之余,我非常不舍,就把頭靠在她額頭上,像多年前我們在火車上的離別一樣。更讓我驚喜的是,她的喉嚨深處發(fā)出微微的笑聲……這一瞬間,我知道她認得我。
奶奶離開我的那一年,我42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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